2011年6月26日 星期日

印記--外婆

我對婆婆最深刻的記憶,是趴在公公的書桌邊,看著她把一大張白紙裁成一張張的小方塊,然後用毛筆一張方塊一個字的寫著;然後用那些寫了字的小方塊,一個字一個字教我認,把著我的手,一筆一畫教我寫字。

要出門作客的時候,婆婆會幫我梳很漂亮的髮型,再結上她自己做的緞帶花。小學四年級的老師規定女生頭髮都要剪短,結果到高中之前我的頭髮再也沒留長過,國中為止大多也是她幫我剪,婆婆一面剪我一面玩鬧,剪完發現太短大哭的事情也是常有的。

小學六年級外公過世,婆婆開始美國台灣兩地跑,只要她在台灣,每天一定做早點,而且常常是創意料理,美味與否見仁見智,不過我都會捧場就是了。常常賴床遲到的我當然忘性堅強,提醒我記得帶車票手錶和眼鏡也是她的早課之一;因為我是個很任性、不喜歡的事情就不做的小孩,一直到高中為止,幾乎所有的作業都有婆婆的參與。

日本有句俗話:「疼愛到放到眼睛裡都不會痛」,她對我,也是這樣。

我一天一點一滴的長大,婆婆也一天一點一滴的老去。
終於,我離家了;終於,婆婆也飛不動了。
我在很遠的這邊,婆婆在很遠的那邊,要見面,很難。
每見一次面,婆婆就更衰老一點,我的心,就更揪緊一分。
我一直認為,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,都是她給我的。
她是我的啟蒙者、保護者。

上一次見到她,衰老得讓我瞬間停了呼吸。連兒女都常忘記的她,第一時間居然喊出我的小名。短短的一週多一點的時間,我常膩在她身邊問:「婆~小芬好愛你,你愛我嗎?」已經說話不清楚的婆婆,會慢慢的,一個字一個字地:「我也好愛你。」

最後一次,她躺在狹長的盒子裡,穿著紅衣服,帶著紅帽子,沒有畫得彎彎的細眉,嘴唇也沒了色調,瘦削得不像我認識的婆婆。我想她應當是歡喜修飾的,不能自理後便幾乎沒有打扮的餘力,感謝葬儀社的小姐幫忙,讓她還是美美的同我們告別。

我回到家,台灣的煩心事仍在繼續,加上同時間一個老友猝逝,正是心理最困頓的時期。那天,夢到婆婆。她摟著我,輕輕的說:「孩子啊,出門在外,做什麼事都要慢慢的,不要急,一步一步來,慢慢的,不要急…」醒來時那濃濃南京腔的餘音還在耳邊,淚水已經濕了半邊枕。那句話成為我度過低潮的定心丸,一直到現在。

我始終記得,她總是很注重自己的儀表,每天都仔細地畫眉、吹頭髮,穿著合身剪裁的旗袍和繡著紅花的黑色繡花鞋,很有精神、元氣十足,飛快的走在我前面。她也喜歡讀人生小故事之類的書,會講很多故事和諺語。一直到現在,我每次不小心吃多了胃痛,就會記起她跟我說「少吃多滋味,多吃壞肚皮」。
我喜歡聽她吃酥脆的食物的聲音,好像她吃的都比我的好吃。
還會做味道很奇怪的冰淇淋和果醬烙餅…

小時候讀《青鳥》,依稀有這麼一段,裡面主人翁到了回憶之國遇到過世的奶奶,臨別依依之際,老奶奶說:只要還被記得,就等於依然活著。

是吧!